一类人在荧屏默默绝迹了。
——可似乎无人在意。
这是今年国产剧六大爆款。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共同点:
仙侠,甜宠;
△ 收视前十中占了六部(数据来源:灯塔专业版)
但在Sir看。
一个“共同”更严峻。
这些剧没有反派。
有人会杠,没有吗?
你细品。
封建教条大家长。
△ 《苍兰诀》
歪嘴一笑黑魔王。
△ 《沉香如屑》
还有酱婶儿。
看似制造矛盾,实为卖梗的笑点担当。
△ 《星汉灿烂》
坏的坏得表面,恶的恶得单一。
而与黑白分明的人偶形成荒诞镜像的是。
演员人性的斑驳倒是频上热搜。
仙侠剧小生恋爱长跑被拍;歌手女友旧日言论被扒;网传偶像演员有过姐弟婚史……
(欢迎对号入座)。
不理解。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们的影视变“好”了。
奇怪。
变“好”了的国产影视,真的变好了吗?
01
反派已死
我们不是没有过优质的反派。
掰着手指数:
张东升(2020)、李丰田(2017)、祁同伟(2017)。
更远的,千禧年的安嘉和、郭小鹏、聂明宇、陈俊威……
过去数十年,这些迷人的反派/反面角色,与正面角色交相辉映,撑起一部部经典。
更别说像《黑冰》《黑洞》《征服》,以反派为主角,书写江湖传奇。
论邪论恶,后来者难望其项背。
——但他们邪恶得又不脸谱。
《无证之罪》,李丰田。
相信不少人被他吓到的瞬间,是活吃金鱼的恶心,是反抽香烟的狠戾。
更直接点。
是他杀人时,脸上兜不住的快乐洋溢。
这是他最可怕的时刻?
于Sir。
更毛骨悚然是这个细节。
作为一个妥妥的反社会疯子,李丰田在办事(杀人)前,掏了掏口袋,拿出一个东西。
看不清?
给你放大一点。
人物的完整就在于此。
一个草莓小道具,将角色的出身、阶层、经济状况、变态癖好暴露无遗。
那满满的生活气息告诉你:真正的恶不是招摇过市的屠刀,是藏于闹市,深埋街邻,掩盖在一张隔壁老王的脸之下的一把匕首、一块砖头、一根木棍。
为什么我们说到李丰田、张东升,众口一辞都是好呢。
因为他们的表演,让我们看到了脸谱化的黑白背后渐变的灰度。
人是世界上最善于伪装的动物。
而他们的表演,总吸引着我们去猜。
是黑?是白?
——猜不透。
就像张东升跟着老婆去参加家庭聚会,一顿被羞辱后,“逃”去厕所洗脸。
站在镜子前,他整了整手表。
接着,既轻蔑,又像自我安慰,甚至有点满意地对着镜子笑了笑。
你说,他是对谁笑?
到底从何时开始,他积压的情绪变质,酿成杀意?
可惜。
短短数十年间。
一只大手拂过。
国产影视的反派开始集体退化,体现在人设上,就是将恶贯满盈这四个字演得生怕观众看不出。
用贪婪表现贪婪,以暴戾诠释暴戾,借无耻发挥无耻。
从人物。
逐渐退化成NPC。
看到他们。
Sir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你要是再深究,这些人从台词,动作,表演,种种黑化细节皆由一套完备的流程定制。
仙侠剧总有一个蠢蠢欲动的魔族;
宫斗剧总有一个母家强势的贵妃;
都市剧总有一个匹配“七年之痒”的小三。
一个个像流水线上批量制造的人偶。
一刀剜下。
不是血,不是肉。
只流出斑斓甜美的人造颜料。
02
这世界有正常人吗
答案显而易见。
要演好一个坏人。
重点不是“坏”,是“人”。
人的个性,人的逻辑,人的质感。
姜文有句话:
“当你深入了解一个人之后,这世界有正常人吗?”
2006年,《错爱》。
在剧中,徐帆担任主角,饰演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后妈。
一个几近癫狂的母亲。
孩子有逆反心理,不吃饭,就拿起馒头抓着头硬塞。
孩子饿了偷吃饺子,她发现后,把他摁到书桌上,用手伸进嘴里抠出来。
还有这一幕。
为了惩戒孩子,她将老鼠夹放在书包。
但真等到孩子流血大哭,她又。
打开夹子。
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然后,缓缓抬起夹住的手,微笑着,乞求原谅。
(动图在下面了,你们感受一下)
回忆一下。
你我小时候被父母一阵毒打,回过头,他们是不是又抱起我们哄,甚至给糖吃。
徐帆,只不过把这种失控推至极致。
正如短评里写道的:
小时候只觉得周佳丽很坏很变态
现在看它其实是个不会控制情绪
且会把负面情绪无限放大有着心理障碍的患者
许多“变态”,本质是病态。
2017年,《人民的名义》。
许多人在抨击祁同伟作恶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
相比一身正气的侯亮平,祁同伟的人生,可能要更符合普通人的命运。
家世平庸但有一颗奋发向上的心。
他善良过。
工作有魄力,感情有担当,办案时也敢玩命,冲在一线,真刀真枪干毒贩,身中三枪。
但。
立了大功的他还是只能待在乡镇司法所。
为什么?
辅导员梁璐看上他,压着他,不让他出头。
梁的父亲,是省政法委书记。
许多“坏人”,本质是想好而不得的普通人。
祁同伟的黑化,更像是现实对与现实不匹配的野望的反噬。
这个世界上谁不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
但我们不行
我们没有那种有权有势的那种老子
我们得靠自己 对吧
所以说个性对我们来说
那是一种奢侈品
某种程度。
侯亮平与祁同伟,就是一张纸的阴阳两面。
同样是有能力的普通人。
赢了,是侯亮平;
输了,是祁同伟。
而我们同情,理解祁同伟,也不意味着我们认可他的犯法。
是想探究一个人为什么变成那样。
这就是我们需要反派的理由。
唯有通过对恶的凝视。
我们才能辨别恶,痛恨恶,也明白过来如何避免“恶”。
所谓恶人,背后隐喻的往往是人性关乎欲望的弱点。
更进一步。
对恶的土壤刨根问底,对环境乃至体制的拷问。
2005年,《大宋提刑官》。
郭达饰演的奸臣刁光斗,贡献了全剧争议最大的高光时刻。
一句话直击痛点。
就你一个人
扛着一杆大宋王法的大旗
就能够横扫天下 澄清玉宇?
一语成谶。
剧终,宋慈搜集了所有贪腐证据,呈到宋孝宗面前。
整整八箱,朝廷收下了。
可还没等宋慈走出皇宫,下一秒便是惊天霹雳。
圣上微微一笑。
“内侍失察,引起大火,还好扑救及时,没有引起大灾。”
“只是宋爱卿,你刚才送来的那几口箱子,不巧毁于大火之中了。”
就此,全剧被抬上另一个境界。
因为正邪善恶,远远没有我们所想象的清晰分明。
反派也不一定是个人。
它往往是一种观念,一种体系,甚至是一个时代。
像《大宋提刑官》《大明王朝》这些经典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它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夹杂,编织起一张立体而细密的网。
局中所有的人都匍匐在这张网上,任何一个人的震动都会引起网络上其他人的震动。当核心发出震动,震动就变成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震动足够大的时候,最外层的人,最先被震落、抛弃。
毒舌文章《国产剧到底还是它无敌》,作者戴斯特尼
而权力的狡猾和傲慢就在于。
那些一开始被震落、抛弃的人,往往被解释成坏人、罪人。
03
电影不是审判庭,你我也不是法官
反派的濒临灭绝。
既在于一系列以反派为主视角的影视制作被打上封条。
也体现在下游观众审美越来越窄。
不久前。
一则新闻看得Sir连连苦笑。
改了结局,让格鲁最后改邪归正的《小黄人》,还是被举报“一部讲一个小孩想加入坏人组织,做一个坏人发生的故事”。
理由?
你我都懂的“三观不正”。
Sir就不懂了。
一部电影就能把小孩带坏, 那你小孩得多脆弱。
再退一步。
把银幕上的坏人一个个绳之于法当然是简单的,可现实会配合演出么?
如果一个人在成长过程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净化的, 那当他长大,该如何理解现实的复杂。
比如。
当你的正义战胜不了邪恶时。
更甚至。
当你的正义跟别人的正义发生冲突时。
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反派的“社会性死亡”,是打破第四面墙,由内而外。
越来越多演员们被迫加入这场莫须有的“洗白”队伍。
他们怕的是自己的角色吗?
不。
他们怕的是角色过于负面所引发的讨伐。
腾讯娱乐:为什么一黑到底的坏女人你不演?
杨蓉:我从没演过从头到尾全黑的角色,哪怕原剧本是这样,我也希望她有层次,我希望放进我的理解。
仅仅从头到尾都是黑色的,就会带给大家特别不好的、负能量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去做?
他们对舆论的恐惧不是无中生有。
无数个“反派”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我的前半生》的吴越;
《甄嬛传》的陶昕然;
以及《三十而已》的张月。
一个女演员,因为演绎第三者太生动,就被封为茶艺大师,被追着网暴,被喷到停更微博。
一点点道德瑕疵都被赶尽杀绝。
主角越来越洁白无瑕了,结局也越来越大团圆,正能量, 各种各样的甜剧、爽剧、好剧纷纷涌现。
可现实,真的像荧幕所拼命展现的那样吗?
一面无声沉默。
一面歌舞升平。
两者之割裂,让人感觉仿若身处寂静岭。
“电影的存在并非为了审判个人,导演也不是上帝和法官。设计一个坏人,故事也许就变得黑白分明,但我认为不这样做,反而会让观众将这个问题带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复思考。”
——来自日本导演是枝裕和。
说这段话时,他刚凭借《小偷家族》拿下戛纳电影金棕榈。
看过这部电影人都知道。
主角个个都不干净。
小儿子偷东西;大女儿风俗擦边赚钱;丈夫和妻子不是合法夫妻;奶奶更是被抛弃的“无巢老人”……
Sir很怀疑。
如果没有戛纳这片金叶子护身,如果是我们的导演,如果放在今天,《小偷家族》会是怎么样的口碑。
没有杞人忧天。
这是一段来自豆瓣的评论。
——骂《我不是潘金莲》。
“你要是真心想讽刺,我都没看懂你想讽刺啥,讽刺官,官没犯错,讽刺刁民,却又不停美化,让观众觉得她很可怜……对不起,这道阅读理解我放弃,请公布正确答案”。
“对不起,这道阅读理解我放弃,请公布正确答案”。”
但朋友。
电影不是数学题,没有正确答案。
电影不仅没有答案,还要模糊正确答案。
好的电影,一定是具有文学性的。
什么是文学性?
就是直面难以被“正确”填平的个体欲望,就是重新审视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就是让你原来坚定的摇摆了,原来清晰的含糊了,原来没问题的困惑了。
为什么我们常说爱好文学会让人变得宽容。
因为宽容的本质是理解。
他们犯了错?
他们犯了什么错?
我会不会也犯他们一样的错?
这,才是文学,以及文学类影视作品,不断追问的意义。
04
我们与恶的距离
既然聊到文学。
那我们不妨把话题扯远点。
什么是真正的反派文化?
我们常常说今天的明星/角色没文化,那何谓有?
Sir第一时间想到。
王志文在《黑冰》中所饰演的那个真正的反派。
王志文饰演的郭小鹏是一个大毒枭。
贩毒,勾结官员,这还了得?
但王志文认为这并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坏人。开拍后,他拉着编剧成员开会,并用自己丰富的演技去诠释了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角色。
偏执而疯狂的高级知识分子兼毒贩子。
他逻辑自洽到让人细思极恐。
直到被判处死刑,行刑前一晚,他仍然选择继续把游戏进行到底,自信到最后一刻。
“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包容”,在《黑冰》最后11分钟的长独白,王志文用影帝级的演技,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说这人是什么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
人不过是直立行走无毛动物而已
但是在我看来
人就像一封不知道从哪儿发出
又不知道发往何方的电子邮件
你们习惯把人群分成罪犯和非罪犯
就是所谓的好人和坏人
并且由此延伸出一些高尚啊
卑鄙之类的概念
但是我要告诉你
其实一切都是机会而已
穷乡僻壤的犯罪率低
不意味着那儿的人就高尚
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就不会有痛苦
就不说在这一段长台词中,王志文的语气,语速,神态 ,手势都浑然天成。
——尤其这结束时画龙点睛的这癫狂一笑。
他承认游戏已经结束了,但打心底不认为自己输了。
且问。
今天的演员,多少个能完整的,不吃螺蛳地把这段台词背出来。
如果有。
这番话要是放在现在,能被看到么。
因为世界上再不会有这样的罪犯出现了?还是台词里本为原罪的阶级差距已被解构?或者坏人本身就不配拥有博学、孝顺、文艺、通透?
如果以上答案都不是,那么消失的反派们,去了哪里?
今年。
《梦华录》中的“双洁”设定惹恼了一批人。
观众不解,我只是想看一部鲜活的古装剧,为什么要强迫我听宋朝的女德课?
想体现男女主的高洁无双可以多角度叙事,为什么非要用贞操锁来一刀切?
因为不会写清白的人品,所以只能写清白的身体
因为不会写高贵的人格,所以只会写高贵的身份
此时此刻我们才发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国产影视中正反双方的差距,已经被无限放大。
坏人也不够“坏”,好人也不像“人”。
一切的矛盾与冲突是为了烘托真善美。
可不追问出真,不鄙视出真,没有垫底的真、善和美可能存在吗?
最后的最后。
说了那么多电影,说了那么沉重的话,Sir就借一段“不是段子的段子”为这篇文章做结尾吧。
来自第二季第一期的《奇葩说》。
当期辩题是《好友的伴侣出轨,要不要告诉TA》。
节目上,马东“不怀好意”地问嘉宾大S:你选哪方。
可以想象,性格刚烈的大S当然会说:“告诉!”
简单,干脆。
马东又问:
如果,是你妹妹呢?
大S笑了笑:
“我还是会告诉她,但我一定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告诉,一定要亲眼看见某些正发生的肢体语言。”
马东终于露出了他的底牌:
要是你妹夫呢?
——意思就是,主动出轨的小S,你会告诉她老公吗?
第一遍大S不理解,反应过来,她犹豫了。
最后,问题结束是以康永哥助攻:
“小S在《康熙来了》常常摸男人肉体。”
大S就坡下驴——“她如果出轨,一定是工作需要。”
但节目之外,没有被当场提问的我们呢?
在Sir看。
马东的这三个提问,完全可以当作什么是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善的社会实验。
当你切断了真正的邪恶,良善就无从谈起。
当你不想承担良善背后的代价,你的良善不过也是一种党同伐异的伪善。
黑夜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黑夜消失了。
可怕的是,世界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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