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作者:曹译
编辑:雅婷
近日,韩剧《小小姐们》热播,引起热烈反响。偶然一天,我在广场上翻《小小姐们》的评论,注意到这样一个说法,说《小小姐们》是“既好看又不好看”。我会心一笑,觉得它准确概括了我对这部片子的观感。一方面,我确实感到《小小姐们》讲述了我日常生活的经验,能引起我的共鸣。但另一方面,《小小姐们》带给我冗长和拖沓的观看体验。所以,我们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受?
(相关资料图)
要讨论这个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看剧之前我的被“安利”体验。当时我看到大量的台词截图,比如“你家境很贫穷吗?”“什么?”“因为你太会隐忍了”。或者:“如果有钱想买什么?”“冬季大衣吧。冬装很容易看出一个人贫穷与否,夏天勉强还能穿得跟别人差不多,但冬装太昂贵了。”等等。
短短几句台词,似乎抓住了每个“贫穷”的个体,诱发人们贡献点击量。不得不说,在今天“截图式观影”是一种潮流,它像淘宝商家摆出来的买家秀,吸引能产生共鸣的潜在读者为之消费。但观众要消费的最终还是电视剧本身。当观众真正进入剧情,试图理解人物设定和剧情逻辑时,关于剧是否“好看”、是否值得消费的考验才正式开始。
《小小姐们》第一集所做的,毋宁是拼命留住那些被“截图台词”,也即被电视剧主打营销点所吸引的观众们。
具体来说,它通过人物设定来加固吸引。看完第一集,我们初步可以为每个角色做个人物小传:由金高银饰演的吴仁珠代表的是美丽且希望成为中产阶级的女性,由南志铉饰演的吴仁京是努力且有同理心的“社畜”,由朴持厚饰演的吴仁惠是渴望自食其力,通过才华成为“贵族”的好学生。可以发现,这些人设完美覆盖了《小小姐们》的潜在受众——也可以说,它在迎合、取悦幻想过上中产、小资生活的女性——她们渴望像电视剧里的陈华英那样,喝咖啡、吃西餐,买限量款高跟鞋,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实现阶级跨域的梦想。
这种设定本身无可厚非,也代表了电视剧主创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众”的理解。
比如吴仁京有“强同理心”的设定,反映出这样一种深层的社会认识逻辑:愈是善良者愈是贫穷,愈是无情者愈是富贵。于是,在道德守序和为钱逾制之间,“穷人”会遭遇艰难的抉择,这构成了以《小小姐们》、《寄生虫》等为代表的作品的基本矛盾。
又如打算参与首尔市长竞选的朴载相“放下意识形态”的政治主张的设定,直接击中21世纪以来“政治淡漠”的民众心理。从“政治淡漠”出发,个体利益和市民逻辑成为电视剧强调的重点,是《小小姐们》得以“好看”的原因之一。
再比如,随着舆论流行起来的“原生家庭”问题,是今天“大众”认识和理解自己的起点。在剧中,吴仁京有着和父亲一样的“酒精依赖症”,她试图摆脱,但这种病症却如同巨大阴影般罩住她,害她丢掉工作。这正是“原生家庭”要素的具象化。——一方面,这种具象化让观众一瞬间与之共鸣,另一方面,这体现出主创讲故事的又一逻辑,即以“原生家庭”作为人物设定的重要支点之一。
上述人物“设定”所做的是对时代流行现象的“提取”和“迎合”,这种“提取”和“迎合”让作品有当下感,更易收获受众。但是,当所“提取”和“迎合”的设定与故事本身的逻辑有矛盾时,剧就会出现所谓“既好看又不好看”的特点。
先来说“不好看”的问题。
越过《小小姐们》的第一集,在陈华英死后,故事正式开始。这时,《小小姐们》穿越人设迷雾,逐渐露出“嵌套式爽剧”的本相。——简单来说就是层层反转,就是在观众觉得剧情要柳暗花明的时候,让故事重新陷入混乱。
我们可以简单分析几集:第一集,陈华英死去。第二集,剧情引导观众以为申理事是凶手,结果申理事在结尾死掉。第三集,吴仁京调查对象死去,谜团愈深。但与此同时辅助人物出现,吴仁珠获得关键证据“账本”。第四集,吴仁京发现蓝色兰花,故事似乎有了进展。第五集,原先的进展被阻遏,故事发展出了更复杂的可能,如元尚雅的出现显然让朴载相身上笼罩了更多迷团。第六集,吴仁珠发现行车记录仪证据,但关键人物姑婆死去,故事再次进入迷雾……短短六集中,《小小姐们》至少完成了三次反转。可以想象,后续六集将继续以上述节奏发展,完成多次反转,直到完成对“真正”真相的揭露。
这种层层嵌套的反转的意义是什么?答案或许可以用一个流行词概括:“爽”。“爽”揭示出这种模式的终极目的,即希望读者参与剧情判断,并在参与过程中与主角共情,收获解谜、打败“坏人”的“爽”感。
这种模式的基本运作方式,是设置伦理和立场矛盾,让读者一会儿共情这个,一会儿同意那个,产生犹豫,形成“误判”,然后再被否定。举个例子,吴仁惠要买画去留学时,吴仁珠提出了不同意见。这时,吴仁惠征引达芬奇等成功画家的经历,证明买画求学并不可耻,且可以获得成功。观众看到这里,大概都会隐约产生犹疑,想到,吴仁惠是不是也没有错?进一步想,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观众的参与感就体现在这个短暂的思考过程中。
又比如,第二集的申理事,是主创引导观众关注的第一个嫌疑人,但他的死亡否定了观众此前的判断。这是一次历时较短的让读者“参与思考-打破判断”的模式。而更长时间的“参与思考-打破判断”模式体现在姑婆身上,元尚雅身上,也可能在崔道元身上。
《小小姐们》的故事模式是“嵌套式爽剧”,这种模式依靠层层反转让观众获得“爽”感(也可能是惊喜感),但同时也消耗、减弱了叙事的现实性。在此基础上,《小小姐们》的人物设定和故事走向就形成了“现实”和“戏剧叙事”之间的冲突。
这里我们应该回顾一下《小小姐们》的最初设定和营销点。最初,《小小姐们》试图呈现“贫穷”的吴仁珠如何幻想中产阶级生活并在其中沉浮(嫁给”金龟婿“后离婚、不断赚钱同时不断还债),试图表现努力上进的吴仁京如何与政治势力作斗争,试图刻画才华横溢的好学生吴仁惠如何自力更生。这些人物和故事预期带有明显的 “严肃性”,显示出作品力图深入现实生活的野心。
但“爽剧”不是现实。人物设定所酝酿出“贫穷感”、“坚韧性”和“艺术性”与故事升级打怪的套路形成矛盾,让旨在以现实主义和女性向为题中义的作品生长出了怪异的枝桠。——不少观众已经指出,“天降横财”的吴仁珠,有姑婆撑腰的吴仁京和画得出一等奖作品的吴仁惠不是她们自己,这些人物并不可信。我想,这种矛盾就是《小小姐们》“不好看”的重要原因。
当然,7.5的豆瓣评分证明,《小小姐们》的“好看”也受到大众认可。就我个人而言,我在某些部分感受到《小小姐们》的创作功力,如其以蚂蚁的游走作为细节表现吴家的贫穷,又如其对朴家家暴现场的处理,显示出极大的艺术张力。此外,我也迷醉于《小小姐们》以艺术作品呈现“恶”的设计,并在那朵蓝色的“恶之花”中感到审美的愉悦。比如,我最喜欢的场景之一是第六集开头,朴孝璘坐在床上解释画作的部分。微风吹动窗帘,孝璘望着窗外缓缓开口,诉说她对红色高跟鞋的记忆,说它像风中夹带着的陌生的香气。随后镜头一转,转出窗外,发着幽光的蓝色兰花正随风摇曳。这营造了多么具有美学色彩的氛围。
但这里,我想重点讨论的是《小小姐们》以女性为“变量”的故事设计。我认为,这是《小小姐们》被认为“好看”的深层原因。
在剧中,崔道元曾对吴仁珠说“原来你才是变量啊“这样的话。由此说开,我发现在《小小姐们》中,女性角色往往成为推动故事的重要关节,影响故事走向。
比如吴仁珠对陈华英死讯的执着,是她选择卷入调查的首要动机。又比如,朴载相的女儿的同情心促使吴仁珠发现重要证据行车记录仪。再如,元尚雅作为“表演的好妻子”,却往往卷入丈夫的阴谋,令其计划节外生枝。这些设计不一而足,代表了在《小小姐们》的创作过程中,女性被视为“变量”,被视为具有主体性和能动性的角色。同时,在故事中,女性被赋予重要的、道德向好的作用,这体现出《小小姐们》内在的女性意识。
我以为,容许女性在故事中发挥关键作用,就是在同样的层面上,引导观众意识到女性在生活中的关键作用。不容怀疑的是,在媒介时代,电视剧的逻辑潜在影响着现实生活的逻辑。它如同我们生活的镜像,在无意中建构着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和对世界的认识。——女性也会在影像铸造之镜中看到自己,对镜端详,完成对自己面目的想象。
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小小姐们》为代表的女性群像剧的意义可能在于,它将女性视为故事的核心和动力,正面肯定了女性的价值,于是促使观众在现实生活中也肯定女性的力量。
《小小姐们》是一部有质感的作品,它能为国内市场如何创作女性向电视剧提供经验。但从创作角度来看,《小小姐们》毕竟还是犯了“哗众取宠”的毛病。罗兰巴特曾说,“文化符码有种催吐的功效,以其无趣、因袭而引致恶心,其赖以成立的重复亦令人兴味索然。”诚然,巴特在讨论文学作品,但我想,面对电视剧这种新兴文本,他的箴言依旧有效。在电视剧观众面对不可计数文化产品的今天,迎合观众的趣味,就意味着在做“重复”、“无趣”、“因袭”的实践,就意味着在做“催吐”的作品。
好的女性群像剧似乎都出现在孕育之初。创作者还在努力要找到文化中未被重视,但业已发生的新变化,尝试放弃“迎合”的心态,以新取胜。我想,这样的作品将既是诚恳之作,能与创作者生命经验相连,也会是深有影响之作,能深入受众的心理逻辑,继而引领整个社会的文化认识。
关于作者:曹译,在读文学硕士,写小说和评论,关注叙事研究和性别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