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剧照（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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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上映三天后，电影《满江红》票房破12亿，超越《悬崖之上》（2021）的11.9亿，成为张艺谋导演生涯里票房最高的院线作品。

看《满江红》的过程中，我多次想起张艺谋20年前的旧作《英雄》。两部电影有太多相似之处——

《英雄》的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秦国剑客无名因杀了三位秦王悬赏的刺客而得以进宫觐见。秦王对于自身安全高度防范：大殿空空荡荡，不藏一人；无名离秦王有百步之遥，得到的赏赐是，可以往前走二十步，再走二十步。于是观众看到，银幕正中、大殿深处，是端坐着的、穿戴甲胄的秦王。

《满江红》的故事发生在岳飞遇害五年后，秦桧依然是宰相。故事开篇，秦桧即将和金人会谈之际，先遣的金国使者夜晚被杀，留下一个空皮囊，那里面可能曾装有一封金人写给秦桧的密信。雷佳音演秦桧，他的出场姗姗来迟。整部电影在一个密闭空间——秦桧的相府——展开。沈腾演的小兵张大自称有信息可招，易烊千玺演的亲兵营副统领孙均带他去见秦桧。要见秦桧不容易，需要总管以手语和聋哑侍女沟通。获许后，二人才卸甲、上楼、进门，隔着屏风听候发落，看不见秦桧的脸。

《满江红》剧照（资料图/图）

小兵张大为了不被杀头，需在一个时辰内调查相府金人使者被杀的真相，找出密信。孙均和他一道查案。他们顺藤摸瓜，一个个找可能知情的人，艺伎、打更兵、统领、金国传译、马车夫轮番出场。每当案情似乎有眉目，小人物便逐个丧命，这些线索随即断裂。

从观众的视角，每次冲突或命案发生，逼得主线人物不得不重新推理，露出相府中人的各自算盘，都完成了一重剧作上的反转。秦桧只给张大一个时辰（电影实际时长正是两个多小时，创作紧扣三一律——时间、地点、行动保持一致），紧锣密鼓。我在电影院两个多小时，也感觉紧锣密鼓，至少在观影过程中，《满江红》输出的逻辑结构有足够的合理性，没让我出戏。

好像怎么概括都无法替代实际的观影体验。《英雄》和《满江红》都对观众和片中的大人物用了障眼法，大费周章，虚晃一枪。看《英雄》的前一大半，我们（以及秦王本人）都以为无名意在刺杀秦王。结果通过无名与秦王的对话，二人在不同视角下对无名战胜三位剑客的过程进行了不同版本的推演。《英雄》讲的是乱世英雄以死谏言，希望秦王心怀天下。看《满江红》的前一大半，我们（和片中的秦桧）都以为这场漫长的接力——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上，是要拧成一根绳、一把刀，刺杀秦桧，拿到密信，抓住其与金国私通的证据。但看着身份各异的底层人物提着脑袋试图完成看上去成功率极低的“大业”，我们逐渐知晓，《满江红》里岳家军的人、和金人有深仇的遗孤，用人心和人命作赌注，要做的事除了接近秦桧，更是要向其逼问岳飞遗言。

《英雄》剧照（资料图/图）

《满江红》从电影备案时即受到影迷关注，但公开信息寥寥，我们只知这是个发生在南宋末年的故事，和岳飞有关。张艺谋在首映礼映后见面会说，《满江红》在剧本开发早期没有这样浓厚的喜剧色彩，后来他才下定决心，用喜剧来说严肃的主题。

电影里有沈腾、岳云鹏、潘斌龙、魏翔等众多喜剧演员。每次转场，张大和孙均在相府的通道奔跑或快走，都辅以豫剧唱腔作为配乐，感觉搞怪。岳云鹏演的武副总管一张严肃的圆脸，时不时戳到观众的笑点。沈腾演的张大看上去怂、油嘴滑舌，结果却是贯穿始终的重要线索人物；沈腾的表演外放，张大身上有喜感也有悲情。

我还是无法准确描述电影的气质：有时候夸张似闹剧，角色偶然流露喜感，让观众发出会心的笑声。但笑点不廉价。它是喜剧吗？不能这样说。小人物前仆后继地自杀式前进，死得壮烈，它是史诗吗？也不全是。

不同的类型特质交互发生化学反应，奇特地融为一体。在合家欢的氛围中，看《满江红》也不会心情过分沉重。它竟然很适合春节档，我想这是张艺谋的功力。

满江红（资料图/图）

对我个人而言，另一悬念是，我一直想知道《满江红》这首词会怎样被运用到电影里。临近片尾，当孙均用佩刀逼迫秦桧站到走廊，下令“全军复诵”时，镜头转到相府官兵，转到在甬道里奔跑的传令兵，转到相府外密密麻麻的亲兵。秦桧一句，传令兵复诵一句，全军复诵一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熟悉的人海战术，我想到张艺谋做总导演的2008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千人吟诵“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担心这样结尾会流于煽情，像是冲着观众泪腺连踢无影脚；也有些疑惑雷佳音过分动情的朗诵。但还好，妙的是，慷慨激昂朗诵《满江红》的，竟是秦桧的替身。他夺过佩刀自杀，临终前喃喃“我终于做回自己”，和权力的皮囊告别。

替身梗不新鲜，《影》（2018）就是关于替身的故事。《满江红》很快就用人物对话消解了替身梗本身的讨巧。孙均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替身的？秦桧说，“就你要上来那会儿，我觉得不对。也不能老用不是？”

孙均和秦桧对峙，从此有了几千人朗诵《满江红》，你杀不了几千人。

秦桧说：他们记得住吗？

但还是有了几千人。

好了，电影就结束在这里。

《满江红》剧照（资料图/图）

这一落点就和20年前的《英雄》大不同。无名不杀秦王，是相信他虽施行暴政，但有能力一统天下，不杀是为了苍生，这一点，让《英雄》被诟病认同专制暴力；《满江红》不一样，被张大策反的孙均对秦桧说，你的命在岳家军的人眼里，一文不值。他们要的不是把秦桧卖国的证据呈给圣上，求其深明大义，而是要逼出被秦桧铲除干净的、岳飞曾写在墙上的遗词。小人物用生命逼出文字和记忆的真相，试图唤醒更多的普通人，让历史不致被另一方的声音和权力淹没。

1980年代，张艺谋在影坛声名鹊起；至1990年代，拿了国际大奖；2000年往后的十几年，他拍过有争议的商业大片，拍过小清新恋爱，也有过《三枪拍案惊奇》和《长城》这样公认的失败之作。到最近几年，他几乎以一年拍一部片、映一部片的频率工作：《影》《一秒钟》（2020）《悬崖之上》各从题材上做新尝试；去年春节档上映的《狙击手》同《满江红》一样是共时电影，在主旋律的框架内，拍小兵们救人、冷枪对战、入局破局，结构清晰,节奏精彩。

到《满江红》，我想不到国内哪位已有功名的导演能做那么多大胆的尝试，好像把火锅的底料和蘸碟大胆地完全换了味，汤滚了，请观众入席，按头吃将近三个小时。但绝对不难吃，不噎着，吃完还有得回味。做到这些一定非常难。

看《满江红》前，我刚好看到张艺谋新片《坚如磐石》的预告片。他已年过七十，到了影迷会苛刻打量一位创作者是否能“保住晚节”的时候。国内电影行当剧变，许多场中人和事早已变了样，而张艺谋依然闷头拍戏，用勤奋的工作、稳定的水准之上的作品质量，来继续书写自己的职业生涯，让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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