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耳,电影圈里的异数,江湖传说,神隐分子,“低产”代名词。从1999年毕业到今天,算上毕业作品《犯罪分子》和春节档正在上映的《无名》,他也只拍过五部电影。六年前,《罗曼蒂克消亡史》上映后他一度心灰意冷,觉得拍电影还不如去写小说。六年后,他带着《无名》重出江湖,在这个千变万化的时代里,像一个旧时来客,怀着对严肃文学的某种执念,用自己的语法去寻找那些愿意倾听他的人。
(资料图片)
文|想要二刷《无名》的Elly
我不太享受拍电影的过程
1月12日,程耳接受鲁豫采访,当时距离电影《无名》上映还有十天。采访前一天上午九点,他将影片交给出品方之一的华夏电影做大量拷贝,很快这些拷贝就会被寄往全国各大影院。对程耳而言,他在这一刻关于《无名》的全部工作都已完结,电影接下来的命运只能交给观众。
六年前,《罗曼蒂克消亡史》上映后程耳一度心灰意冷——“就是觉得这个东西费了那么大劲儿,可能大家未必会理解,我也没有那么享受(拍电影的)过程,那我究竟在干什么?”当时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对得起这碗白米饭》,在那篇文章里,程耳写道:“我偶尔穷尽解释,说我们电影还不错,你看观众评价还不错,你看这个人说他喜欢你。我能读懂他狡猾眼睛里的句子以及他撇嘴时的唇语,但是不卖钱哦。是啊,但是不卖钱哦。我只得沉默地举起酒杯来化解尴尬,推杯换盏,推杯换盏。我真的想更多地去写小说了。”
但即便失望至此,他的表达欲也从未停止,拍电影仍然是他必须要做的事。这和写小说不一样,写一本小说,能卖出多少,口碑如何,都只与作家个人相关,对他人并无太多影响。但拍一部电影,牵涉到方方面面。谁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叫好又叫座,但这样的例子在全世界都屈指可数,要想成为诺兰、冈萨雷斯和伊斯特伍德,总得需要更多的才华和天赋。
整体来看,他觉得这一次《无名》的完成度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一次”——无论造型、美术、摄影还是演员的表演,都在80%以上。他希望这部电影能够给支持他的各方一个交待,不让投资方亏钱,不让演员们失望,尽可能每个人都有所得。
从过去到现在,程耳其实一直不太享受拍电影的过程。有些人一到片场或是看见人群就很兴奋,他正好相反,看见人多的场合就觉得烦,拍戏休息时,剧组其他工作人员在外面欢声笑语,他自己待在帐篷里,默默地对着一个漆黑的监视器。他根本没有办法像其他人那样放松下来,“因为你要对所有人的结果负责,无论是资方还是每个演员。”
当初为什么要拍电影?程耳想起来,他从小就爱创作。小时候喜欢写文章,最初想当一名作家,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去考了电影学院,原本也只是想试试看,结果阴差阳错考上了。1995年,程耳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成为导演系的一名新生。他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因为导演和作家有相通之处,都是以文学为土壤。
小时候看电影,大多是香港商业片,打来打去的那种。初中时看《教父》,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看到20分钟左右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电影结束。看《美国往事》,100分钟的录像带,也是边看边疑惑——这什么啊?为什么都说好啊?直到上大学以后,他坐在北电的拉片室里,才终于看懂了《教父》,也终于发现,原来《美国往事》是如此漫长的一部电影。
那是一段疯狂汲取知识的年代,在学校里,程耳每一天都在阅读,每一天都在看电影。那时他迷恋布努埃尔,阅读他所有剧本,自己也会不停地写,“你只有通过文字去真正架构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之后,你才能真正深入到(电影)内部去理解它。”
1999年,程耳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毕业作品是一部31分钟的短片,叫《犯罪分子》,讲述一个照相馆老板要筹一笔钱给母亲治病的故事。电影是用胶片拍摄,程耳一人承包导演、编剧和剪接工作,影片采用非线性叙事,古典配乐,具有强烈的作者表达,这些也成为程耳日后特有的个人风格。电影在学院放映厅放映后,全场掌声雷动,程耳一鸣惊人。
20多年过去了,《犯罪分子》依然被称为“北电最牛学生作业”。但程耳却在《犯罪分子》之后,消失了很久。
你愿为这瞬间付出多大代价
从电影学院毕业后,程耳被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因为找投资困难,毕业六年都没拍过一部电影。终于在2006年,他筹到三百万,拍了个人第一部长片《第三个人》。此后,程耳又陷入漫长的沉寂期。
从1999年毕业到今天,算上毕业作品《犯罪分子》和正在上映的《无名》,程耳也只拍过五部电影,且每部之间间隔时长大约为四五六七年。在电影圈里,他是异数,是江湖传说,是神隐分子,是“低产”代名词。
在那些不拍电影的日子里,他常常一个人待着。冬季来临前,他每天都要去打网球,一两个小时左右,从不间断。
他喜欢一个人开车,这是他一天中最沉浸的时刻。一边开车一边思考,偶尔脑海中冒出一些只言片语,他会默默记住。
他总是一个人干很多事,没有司机,没有助理,参加活动也是独自前行,麻烦别人会让他特别难为情。
睡醒后,他一般喝半天茶,抽半天烟,再看会儿书,如果觉得好看,就一直看到天黑。
他喜欢写作,相比于拍电影,写小说的空间更开阔也更自我——一个人,一张纸,一支笔,就能创造一方世界。2016年,他出版过短篇小说集《罗曼蒂克消亡史》,有读者看过后表示:“气死人了,程耳电影拍得不错,居然小说也写得好。”近几年,他又在写另一本短篇小说集叫《东亚往事》,电影《无名》里可以看到这本小说的一些影子。
程耳不爱写长篇——没耐心,太疲惫。他更习惯于简短地诉说一件事,认为没有谁的人生值得巨细无遗地去书写。就像《无名》里的叶秘书和方小姐,他们本可以拥有更完整的故事,但程耳最终展现给观众的只有寥寥数笔。就像江疏影饰演的江小姐,全片与她相关的场景只有三处,但看完之后你却对这个人物充满想象——她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一步……
拍电影这些年,程耳越来越明白,对于整部电影也好,对于电影中的每个人物也好,导演最终要做的其实就是取舍。
在他的小说里,这种取舍也随处可见——对于瞬间,程耳总是会用更多笔墨去描述,而对于漫长的时空跨越,他反而只用短短几句话一笔带过。他觉得这和回忆过往很像——我们总是会花很长时间去想象那个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极少去仔细回忆关于那一年的点点滴滴。“也许我潜意识里认为——”他说,“大多时光都是无效的。”
这便不难理解,为什么程耳会觉得拍电影如此煎熬。他享受写剧本的过程,也喜欢剪接、铺音乐的过程,唯独漫长的拍摄过程,常常令他怀疑自己的工作价值——我们为什么要花这么一大笔钱、耗费这么大精力去干这么一件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饿着肚子没饭吃。但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瞬间的喜悦”又给了他继续拍下去的动力,比如拍到一个超出预期的画面或是一个跟自己想象所重叠的画面时,那种兴奋和感动总是无可取代的,它所带来的吸引力也是绝无仅有的。
他想起拍《罗曼蒂克消亡史》时,当时朋友向他推荐闫妮,但程耳之前对于她的认知仅仅就是“喜剧演员”,与闫妮见过一面后便安排她饰演“渡部太太”,角色戏份不是很多,发挥空间有限。后来在拍摄现场,有一场家族吃饭戏,王妈上菜时跟葛优饰演的“陆先生”讲起府上新来的车夫,说此人什么事都能做,比如“杀人”。渡部太太听到后,立马接了一句:“王妈,怎么现在连你也学得要打打杀杀。”
当时闫妮说完这句台词后,程耳惊呆了——“她即便是上海话没有那么标准,都很有上海话特有的那种韵味。怎么可能把台词说到这个程度?我当时跟我太太说,闫妮太厉害了,演这个角色太浪费了,我觉得应该让她演王妈。”程耳的太太吴娜是那部电影的制片人,她很支持程耳的决定,马上去协调此事。因为那场戏涉及的演员太多,每个演员档期都卡得很死,换演员意味着之前的所有镜头都得废掉,要重拍这场戏,重新排演员时间,原本马上就要拆掉的场景也得将拆期延后两个月,这个决定对于剧组的方方面面都有很大影响,但程耳认为,值得。
“为什么这么决绝地让闫妮去演王妈?可能也是因为她那一句台词出来时,确实让监视器前的我体会到这种‘短暂的激情’。闫妮很好,天生的演员,她只要一出现,整个画面都会变得很生动,所以她的的‘飞页’也是非常多的。”
对程耳来说,这是一道终极取舍题——是否要用长期的压抑来换取这短暂的激情?你愿意为了这个瞬间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个严肃创作者的永恒底色
《无名》、上映之前,程耳听到过一些反馈信息:大家担心《无名》会像《罗曼蒂克消亡史》一样,太过文艺。结果预告片一出来,人们看到几个明晃晃的大字:超级商业片。但看过电影之后你又会发现,它并不是人们传统想象中的商业大片,它依然“特别程耳”。
“我从拍短片到现在,没有太大变化,包括人物的选择,题材的选择,其实是一个方向。包括这次的《无名》,可能最初有人也会期待它是一个不一样的商业片,一个纯粹的商业片,但拍出来之后大家一看,它还是那样,一看就还是他(程耳)的电影。”
程耳有时候也会琢磨:我的创作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凝固下来的?他想也许是在《边境风云》之后,他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根基。有时他会觉得,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其实很难有本质上的进步或退步,可能会在自己的系统里做出一些调整,但内核不会改变。
电影《无名》所描述的,依然是一种生存困境。影片英文片名是贾樟柯起的——Hidden Blade,意为“袖剑”,刺客的标志性武器。它很像电影中的那些人,都是被隐藏起来的刀锋。
在创作角色的过程中,程耳一般会明确想到某个人物应该由谁来演,然后会联系对方,看看他的时间和意愿。《无名》中的“张先生”,原剧本中没有他在电影里的那些段落,它们属于“飞页”,程耳在创作时其实还没有想好由谁来演,但在落笔那一刻,他的内心已经十分笃定——如此大量的对白,这样微妙的情绪,黄磊应该是最佳人选。
电影中的“何主任”,程耳在剧本只完成70%的时候就想到了梁朝伟,于是找到他,给他看了当时还处于创作中的剧本。梁朝伟看完剧本之后觉得不错,又去补看《罗曼蒂克消亡史》并被打动了,觉得可以参与一下,于是从香港来到上海隔离,然后进行拍摄。
程耳选角,从不试戏,通常是大家见见面,说说话,聊聊天,更多是靠一种感觉和想象。当初拍摄《边境风云》选择杨坤演杀手,只是因为当时他和杨坤住在同一小区,总能见到对方拎着皮箱等车的身影,于是在心里幻想:杨坤可能是个杀手,又要去执行任务。
选定王一博出演《无名》也是如此。他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也没看过王一博的表演。他很少拍年轻演员,对于他们缺乏了解。当初他从一堆照片里看到王一博,觉得这男孩形象不错,可以试试。但他身边没人认识王一博,于是他给黄磊打电话,黄磊说可以帮他联系。隔天,他在工作室里与王一博见了一面,两人聊了聊天,他想象对方扮成戏中角色的样子——一个生活在战乱年代里的年轻人,一个茫然的无依无靠的如孤岛一般的年轻人。他觉得应该很适合,于是在两个多小时之后,他做出一个决定——邀请王一博参演电影。
这些年,程耳虽然量产很少,但在找演员方面却没遇到过太大阻力,他后来分析,这是大家对他的信任。“演员看到剧本之后愿意和我合作,也是我比较幸运的一点。”他也一直在尽所能地去保护这些演员——要求拍摄现场尽量保持安静,让演员们更加沉入角色,以最好的状态来面对镜头。他从来不会对演员说出难听的话,每演完一条都是夸赞,然后建议对方——接下来我们再换个方式去演,试试是什么感觉。
《无名》杀青那一天,程耳与大家一块去吃饭,喝了很多酒。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落。剧组像是一个浓缩版的社会,在这里一切都是加速的,情感也好,合作也罢,剧组生活总是这样——大家在最好的时候轰然而散,彼此不知去向。在这个流行告别的年代里,他是那个不太擅长告别的人。
时间在流动,但程耳发现,有些东西无法改变。一个严肃的创作者终将拥有永恒的底色,对他来说,那可能是一种方向或者氛围,关于某种疲惫,某种徒劳,某种距离,某种失落。
在一个千变万化的时代里,他好似一个旧时来客,怀着对严肃文学的某种执念,不愿做出太多妥协。他透过镜头去表达,以他的语法寻找那些愿意倾听的人。
这不是腔调,而是本能。
采访素材参考及配图来源|《鲁豫有约一日行》程耳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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