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落下帷幕,演员张维伊、刘同、左凌峰组成的“某某某”小队成为黑马,凭借作品《再见老张》拿下年度喜剧小队冠军。
“某某某”,人如其名,是喜剧圈的无名之辈,也是千千万万演员中的某某某。刘同和左凌峰是大学同学,学的是表演。左凌峰大学毕业,参演第一部商演话剧时认识了张维伊。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张维伊比他们早出道几年,那时候在戏里演男一号,左凌峰面试上了一个角色,两人从此结识。演了半年话剧,左凌峰把好哥们儿刘同也叫来了。三人搭档,一晃,十来年一起演话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做着和喜剧基本不沾边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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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峰(左)、张维伊(中)和刘同(右)搭档已有十多年了。图为三人在喜剧《排练疯云》中。(受访者供图/图)
参加《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是张维伊撺掇的。“我有点受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他说。张维伊一毕业就开始演话剧,后来也参演影视剧,生活的常态是辗转各个剧组,赶时间、赶进度、抢景,是流水线上的一枚螺丝钉。“原来是没有办法。”他说自己必须得这样拍戏,因为得活着、得交房租。经过这些年,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他可以说“不”了——不再必须得拍某部戏,一年什么钱都没挣也可以活。在各方面条件都允许的情况下,他觉得可以尝试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就像当年我要学表演、要考中戏一样,中途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要做到,那样我才是活着。”
张维伊叫左凌峰一起来参赛的时候,左凌峰的人生刚好走到十字路口。疫情影响之下线下演出减少,从2020年开始,他就基本没有接到什么工作了。那时他刚30岁,闲来无事止不住胡思乱想,焦虑自己以后怎么办:“我要一直这样演下去吗?我还能演一些别的东西吗?我该如何寻找机会呢?”参加喜剧大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左凌峰的柳暗花明。“原本你的那条路没有堵住的话,可能你看不到这条路。”他说。
刘同神经大条,没有想那么多。张维伊一邀约,他就跟着好哥们儿一起来了。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排兵布阵上。“我当时想的是,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刘同解释,也就是三个人除了自建小队,还轮番跟别的喜剧演员组合,组上好几个组,他们想着,“一起往里砸”,总有一组能砸中。
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三个从零开始做喜剧的人砸进了喜剧大赛,以“某某某”小队这个名字一路笑到了最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好笑撑不过3分钟”,怎么办
南方周末记者与“某某某”的采访是通过视频连线完成的。时间已至深夜,三人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各自连线接入。左凌峰是最后加入的,最初的几分钟,他的视频界面一直卡顿,画面定格在他打招呼的那一帧,画面中的缓冲圆圈图标不停打转,运行加载。
“他家的网络总这样!”另外二人对此习以为常。大家一边打趣,一边玩起虚拟背景替换,将各自的背景替换成了晨间明亮的会议室、塞满书的复古书房。这个访谈状况意外地将他们拉回参加喜剧大赛最初的现场,他们的第一个作品《排练疯云》,灵感就来自线上会议的延迟、卡顿、掉线,状况百出。
《排练疯云》之前,他们推翻了七八个作品。虽说都是有十年话剧表演经验的老演员,但要做喜剧,谁心里都没底。张维伊回想自己做话剧的时候,首先想的是人物,要给人物写小传,他的前世今生、整个人的铺排,都要想清楚,而到了喜剧舞台,首先要想的是好不好笑,一切铺排都要以好笑为切入点。
思路不一样,要从头学起。三人花了三个月时间学习做sketch(素描喜剧),学习喜剧结构。对于素描喜剧,喜剧编剧六兽曾有一段经典表述,他说:“sketch就是把一个创意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升级三次。很像单口喜剧的逻辑,把一个我们平时见过的逻辑(或者道理)迅速夸张化,来凸显这个逻辑的正确(或者错误)。它可以没有起承转合。在观众笑得最大声的时候关灯,随着一段嘈杂的音乐,观众整理心情,继续观看下一个完全无关的sketch。”
真正实操的时候,“某某某”还是碰到很多问题。他们不缺点子,甚至经常给别的小队献计献策。“小婉管乐”小队的《千年就一回》,青蛇、白蛇与许仙互换身体的点子,就是左凌峰贡献的。“酷酷的天放”小队引起热议的作品《心上人儿》,用“心房”的概念讲一段浪漫的相遇,最初也是“某某某”想到的。张维伊回忆,他们当时想做的是三个男孩在没有女孩出场的情况下,进入女孩心房,讲一段爱情故事。但推演了半天都没有推出来,他们就放弃了,最后“酷酷的天放”接下这个点子往下推,成功推了出来。
这在“某某某”喜剧创作初期很典型,他们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喜剧经验,好笑撑不过三分钟——喜剧大赛的舞台需要十几分钟时长的喜剧作品,那些被“某某某”推翻的作品,可能讲3分钟是好笑的,但是再往后讲3分钟就不好笑了,他们一直寻找能超过3分钟,还持续好笑的东西。“就是能够让观众觉得在这个点玩得差不多了,马上要疲劳的时候,我们又生发出来一个点,这个点又不是我们凭空变出来的,它和前面的点有关联。”左凌峰说。
就这样反反复复试了一个月,直到他们找到了《排练疯云》。演出尾声,三人唱起rap,呐喊着:“剧场不开,工作停摆,勒紧裤腰带。”这个生发于疫情年代,人与人一度难以线下见面,只能通过线上交流的特殊时代产物,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第一赛段结束时,《排练疯云》以全场第一的高分直接晋级。
《排练疯云》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排练疯云》之后,三人渐渐找着感觉了。张维伊发现,话剧舞台和喜剧舞台虽然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从真实的、细碎的生活中汲取养分,越能引发观众共情的东西,越容易成功。先共情——这是他们擅长的——再好笑。
小题大做
生活中的左凌峰是个热心肠,尤其热衷于给朋友当僚机(网络用语,指助攻、辅助)。他记得学生时代男孩、女孩都特别青涩,明明互相喜欢,见面却谁也说不出话来。他的一个好哥们儿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左凌峰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就主动请缨,下次哥们儿请女生吃饭时带上他,“你俩待着,我就演大傻子,衬托你的高大上”,借此活跃气氛。那场饭吃得很成功,成全一段佳话。
后来参加喜剧大赛,左凌峰提起做僚机的故事。张维伊听完,觉得这有点像运筹帷幄的军师。于是他们在故事中融入三国元素,僚机化身军师,把爱情演绎成男孩女孩之间工于心计的博弈。
这是张维伊在sketch公式里学到的一招,叫“鱼离水”,鱼要离开水才能好笑。如果僚机故事做成现代饭局的还原版,顶多是中规中矩的故事,而从正常中剥离出来,放到两军对阵的场景里,就可以有对垒、战鼓、上点将牌,一番、二番、三番的玩法。“后来我们找到一句话,‘假如爱情真的是一场三国的战争’,小题大做,喜剧效果一下就出来了。”张维伊说。这部叫《军师恋盟》的作品,也成了“某某某”在喜剧大赛的代表作。
《军师恋盟》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喜剧是共创的艺术,这也是“某某某”在喜剧大赛的舞台上体会最深的。虽然是比赛,但演员们互相为彼此的节目贡献点子,张维伊恍然觉得回到校园时代,大家一块儿使劲,共同完成一台毕业大戏。“作品好了,大家才能真的好。”他说。
喜剧《遇人不赎》就是这样诞生的。这部作品原本是“小婉管乐”小队唱主角,“某某某”当绿叶。故事取材于线下工作坊一部叫做《再见闺蜜》的作品,讲两个闺蜜在不合时宜的情境下重逢叙旧——一名女劫匪绑了一名男子,男子的老婆来送赎金,发现劫匪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闺蜜。但原作还不成熟,笑点只有一番,需要升级成三番。大家就在此基础上不断头脑风暴,玩闺蜜情的game点。“game点”也是素描喜剧创作的术语,指的是“角色奇怪的点”。sketch创作的逻辑是游戏,分为“角色游戏”和“设定游戏”,这场游戏的核心就是game点,它可以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是一些角色奇怪的点;也可以是一个奇怪的背景设定,然后通过不断强化这个点,进行升级,上第二番、第三番,最后在最高点或者在转折点结束。
讨论game点的过程并不顺利,连续十几天,大家每天讨论到凌晨三四点,越讨论越无厘头,临演出前三天,仍找不到劫匪迟迟不给被绑架者松绑的理由。为什么可以只顾秀闺蜜情、跟来来往往的人聊天,而无视丈夫的感受呢?故事就僵持在那里。为此,张维伊和刘同还吵了一架。“我说这个作品是这样的话,是没有办法录制的,太飞了,太荒诞了。”张维伊说。
吵完那一架,刘同突然找着了感觉。他说,有没有可能,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左凌峰的亲朋好友?左凌峰在剧中饰演被绑架的丈夫。这些人一个一个来了都不理他,有没有可能是人走之前的走马灯?就是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留住一个快要离世的人。听到这一点,所有人全醒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遇人不赎》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剧本原本写到这儿,左凌峰的丈夫角色走了就完事儿了,但张维伊有点受不了:“我说不可以,他必须得回来,可能是我当时正经历一些事情的感触。”
丈夫回来后,按正常的戏剧逻辑,就是动情,“我的家人没有放弃我,我不能离开”,但左凌峰的表演方式是举重若轻,他轻描淡写一句“不走了,不走了”,把那种很浓的情感化解掉了。
再见老张
换一个思路,悲剧就变成了喜剧。把“某某某”送上青云的决赛作品《再见老张》也是这样。
这是一部献给父亲的作品。“老张”是张维伊的父亲。在戏里,他去世多年。儿子要结婚了,大喜的日子,他许了个愿,让父亲回来,亲眼见证儿子的婚礼。没想到“天使”显灵,竟然真的让父亲魂穿到伴郎左凌峰的身上“复活”了。灵魂与外形的错位有了天然的喜感,接着,老张与素未谋面的儿媳妇的不期而遇,与儿子继父的暗暗较劲,与“老小孩”亲家、婚礼司仪的碰头,会面中人物关系大乱斗,成了大型修罗场,笑料百出。
可不靠谱的天使忘了提醒张维伊,老张留在人间的日子只有十分钟。惊惶之下,张维伊频频制造状况,把继父支开,只为了留出时间,让老张在婚礼彩排现场对自己送上几句话。
老张赶鸭子上架,拿起话筒,向着儿子提问:
你现在觉得自己快乐吗?算得上幸福吧?身体健康吗?
那?还有什么遗憾吗?(儿子摇头)
没有了,那,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身边人觉察出了端倪。在送走亲朋好友之后,张维伊准备向“妻子”坦白。“妻子”抢先一步,动情地说:“你看见你爸爸了?我考上大学那会儿,我也看见我妈妈了。”
这个喜剧故事,在前面长时间的笑声和最后3分钟的泪水中落幕。台下嘉宾黄渤起立鼓掌,盛赞“圆满”;李诞频频点头,“太完美了”。
关于父子亲情的话题,张维伊从参加喜剧大赛之初就想做,灵感来自他生活中与父亲相处的一些切身感受。比如,生活中的老张使用QQ时老记不住密码,总要打电话问儿子,一开始儿子还很有耐心,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失去耐心。“我会发脾气,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什么记不住呢?”老张也爱催婚,从儿子二十五六岁就开始,说三十岁之前必须结婚。张维伊每一年都应承着,一年推一年,就这样,他过了三十岁,老张的愿望还没实现。
剧本初稿来自刘同。最开始,剧本怎么也走不出悲伤的情绪。“因为再次见到老张,我们本能的反应是热泪盈眶:‘爸,我又见到你了’。”刘同说。最后大家终于转过弯来,“原本你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又能见到了。老张回来,弥补了遗憾,完成了一件本身不可能完成的事,就是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我们就只在乎这件事就好了,其他情绪先尝试着忽略。这事儿可以是喜悦的,也应该是喜悦的。”刘同说。从这个角度进入,喜剧成了。
《再见老张》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11月29日,《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总决赛录制,《再见老张》压轴登台。观众笑得很大声,掌声也很热烈。谢幕的时候,张维伊说不出话来,一直掉眼泪。“其实我现在回想,在最后一个赛段要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按中国人的话说,你可能有某种预感,所以执意要做这么一个题材。”时隔半个多月,张维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喜剧所带来的
从决定参加喜剧大赛,到走完决赛,九个多月时间,“某某某”三人沉浸式体验了一回喜剧。
在张维伊眼里,喜剧是“我们偶尔或者某一瞬间躲避残酷现实的小小避风港”,左凌峰则认为喜剧是一种看待生活的角度:“你可以认真地看,可以严肃地看,可以轻松地看,也可以开心地看,轻松开心的那几个角度可能就是喜剧。像《再见老张》,换一个角度去看,让它能够和你心中的那份遗憾做个和解,或者让心中情绪得以释放,这就是喜剧。”
刘同从喜剧中获得了两套成熟的方法论,以前他不知道笑点从哪来,参加完喜剧大赛,他总结下来,笑点大多源于“预期违背”,简单来讲,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也学会了抓节奏和结构,这些都可以运用在他将来的话剧编剧、表演中去。
“某某某”把他们演话剧的部分经验移植到了喜剧舞台。与其他喜剧小队相比,他们的作品故事性更强、结构更完整,每部作品都类似一出微型话剧。
《复活天团》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我们的方法更像是找朋友。”左凌峰形容,“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跟观众交朋友,就是我们自己觉得好笑的东西,我讲给你听,如果你也觉得好笑,那你就是我的朋友。我们无法笃定这个东西讲出来一定是好笑的,但是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不好笑,我们就跟觉得我们好笑的观众碰,把笑话讲给他们听。我们无法取悦所有人。”
“十个人里面有四五个能跟我们交上朋友就不错了,说明我们还不错,还能处。”张维伊接着说。
喜剧也让三人被大众看见。
来喜剧大赛之前,左凌峰经历了一段特别迷茫的时期。他演话剧十年了,想去寻求更好的机会和更大的舞台,但一无方法二无门路。“这个行业很奇怪,人家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拿不到这个机会,但是你不给我机会,我怎么告诉你我是谁?”左凌峰没有放弃演员这条路。这次被张维伊推着来到喜剧大赛,老师对他说,“也该到你了”。“我也没有细想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那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凌峰说。
刘同属于淡定派。“我之前也不觉得是拿到了低于自己实力的工资,只是没有大富大贵罢了。没有大富大贵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常态。”他说。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